毛细和熊扁是一对恋人,是一场地震中的幸存者。地震将他们居住的宿舍楼震塌,三十七人埋在废墟里,只有毛细和熊扁活了下来。遇难的三十五人,多数不是被砸死,而是在漫长闷热的等待中饥渴而亡——救援工作持续了一个多星期,大型挖掘机开不进来,救援人员几乎是一块砖一块砖地将这片废墟捡干净——饥渴而亡的人中,据专家分析,多数不是饿死,而是渴死的。毛细和熊扁之所以活下来,全靠爱情,他们是废墟底下唯一的一对恋人,爱情让他们在大难临头时紧紧相拥,直到被救出来时还保持着接吻的姿势,嘴唇已粘连。他们原想以这种姿势被后人铭记,却意外活了下来——接吻时一个人呼出的气体被另一个人及时吸入,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气体中的水分回收,救了他们的命。“但是往后啊,不到万不得已,我可是再也不想接吻了。”毛细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笑称,“连续接了一礼拜的吻,没白没黑地,太不卫生了,都快吻吐了。”但是刚说到这里,熊扁就冲进镜头,强吻了她。毛细和熊扁是铬刚玉砂轮厂的工友,公司严格划分男女宿舍,事发当晚毛细睡在熊扁宿舍,属于违规留宿。二人出院不到一个月结婚,育有一子,现居深圳。
上面这一个故事来自互联网,讲这一个故事的人,微信名叫“永远对小姐”。永远对小姐的老公,微信头像是永远对小姐。因此,业主群里总有男人加他,以为他是个女的,且颇有姿色,私信的内容与语气,自然就有些不一样。直到有一天他们猛然发现此人性别为男,只是以老婆为头像,心里就有些不痛快,嘴上讥讽,将他归入“惧内”者名单。且说永远对小姐,她和老公讲起这个接吻求生的故事,起因是新房交付不到俩月,墙纸就鼓起来一个包。她责怪老公选的墙纸有问题,贴墙纸时监管也不力,当初就该听她的话,直接用乳胶漆。老公则认为墙纸没问题,贴墙纸的一对小夫妻技术也好(他俩贴墙纸期间曾在衣帽间偷偷拥抱,被他看到),用的是淀粉胶,又牢又环保。现在墙纸起泡,全因为空气中水分含量太大,永远对小姐又坚持全天开窗,说是散甲醛,其实也放进来潮湿的空气——六月江南,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。二人追根溯源,快要扯到各自的原生家庭,也没分出胜负。最后,根据他们的婚前协议:一切以老婆说的为准——这就是“永远对小姐”名字的由来。永远对小姐喜欢顺口给人取外号,这方面颇有灵气,在音形色方面颇能抓住对方神采,毛细和熊扁就是她随口取的。她讲这一个故事时,她老公——不妨称为“永远错先生”——已经把墙纸小夫妻召回了。小夫妻虽然修补好墙纸,但坚持认为责任不在他们,“墙纸贴好,至少三天不要开窗户!”墙纸小夫妻很生硬地告诉对错小夫妻,“不然潮气进来,墙纸还要起泡!”这等于宣布永远错先生是对的——他们哪知道业主家的婚前协议?永远错先生小心掩藏起获胜者的神情,提议买一台除湿机,永远对小姐立刻表示不同意。她并没有提出什么成形的反对理由,但是其后一整天,她的所有举动都像在为自己辩护,直到当晚的睡前故事环节,她向他讲了毛细和熊扁的故事。这故事寓意不明,似乎在展示空气中水分子的重要性,又像是借爱情提醒当初的约定,或者也可能仅仅是想接吻了。此时永远错先生的嘴就在近旁,嘟一下唇就能够到,永远错先生却口中念念有词,忙着解读这故事,像白天解读那些商业合同一样认真,到头来也没想出接吻自救和除湿机有什么逻辑关系。永远对小姐只好用他听得懂的方式说:“我们不一样,我从小生在这里,体内和环境早达到了水平衡,你现在弄台机器回来,吨吨吨把空气中的水抽干,你还要我活吗?”(此处“吨”读二声,是她模拟除湿机痛饮时的声音,十分传神。)并且她进一步将这样的一个问题引申为:“墙纸重要还是我重要?”俨然已经把她和墙纸置于不共戴天的地步。话已至此,永远错先生当然不再提除湿机,二人熄灯睡去,一宿无话。然而周末开发商举行酬宾活动,现场有抽奖,永远对小姐伸手摸到大奖,奖品正是除湿机。没有人与免费的东西为敌,何况是自己亲手摸来的,二人立刻冰释前嫌,把那机器抬回家,当场拆去包装,轰隆隆运转起来。说明书上说,第一次开机要开够二十四小时,不然影响正常使用寿命。永远对小姐在便笺上记下开机时间,贴在冰箱门上,要永远错先生看准时间,绝对不能提前关机(她总是溺爱家电,像遵医嘱一样严格遵守说明书上的规定)。当天夜里二人相拥睡去,永远对小姐将永远错先生的一只手抱在胸前。凌晨三时许,永远错先生渴醒了,喉间仿佛生火,鼻中似有巨石。他想起身去倒水,发现一只手被床单缠住,床单皱缩、干硬,几乎勒进他的肉里。他在抽手的过程中慢慢明白过来,缠住他手的不是床单而是他老婆的手——不但手,她全身都干硬、皱缩如一具风干的尸体,那尸体只有原来的一半大,并且还在不断缩小中,他的手因此越缠越紧。“这不是梦。”他一再确认,因为梦是黑白的,而他早看到她穿的粉色睡衣,和现实中一样粉。此时那睡衣明显大了,宽松了,正一点点摆脱肉体。他最后醒来时天色微亮,奇怪竟没有一点尿意。摊开手,手心空空。粉色睡衣空荡荡躺在他身旁,像刚从包装袋里拆出来一样。
她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地方出生、长大,体内由沙和土组成,很少水。此地民风彪悍,话少人狠,她从小到大好像就没怎么见过人哭,但是爸妈说,是因为眼泪是贵重液体,舍不得哭掉,哭也要把眼泪吞进肚子里,为的是省水。她的家乡被称作三江源,却极端缺水。这片高地每制造出一条河流,河流便撒腿就跑,头也不回地奔向东方低洼之地。她爸妈也盘算着到五十和四十五岁便退休,一天也不多干,一退休便头也不回地搬到“下面”去养老。“下面”指海拔一千二百米的省会,全省百分之七十二的人都住在这里。“人啊牛啊羊啊,都一样,都喜欢水草丰美的地方,”她爸说,“有本事的人都到下面去了,留在这儿的人,早晚晒成肉干。”她高考报的学校全在南方,最终被一座平均海拔仅三米的城市录取。“三米!感觉伸伸脚就能够到海。”第一年读预科班,课程不算紧,她有空就去学校周边溜达。这里到处是河,河面紧贴着岸,连一米都不到,感觉稍一使劲就会溢出来。这里的人也水灵,男生女生的脸都鼓着,腮帮子兜着一洼水,走起路来咣当咣当,应该是体内富含的水在晃。不像她,从内到外的干,报到一星期,吸了一星期水,感觉人都胀出一圈。脑子也糨糊,舌头发涩,腿发软,像醉水。两个月后学校宿管改革,把预科班同学拆分到本地同学的寝室中,以加强“地区融合”。她加入到一群水做的小女人中,立刻被视为异类,她们嘴上说欢迎,身体可不撒谎:她们的身体都躲闪着她,像是害怕蹭一身土;她们之间可是搂搂抱抱的,还挤一个被窝呢。那五个女生来自省内五个不同地方,以前也不尽和睦,她来了,倒让她们一下抱团了。她们平时以学号互称——在这所学校里,老师和校园网都是以学号来标记他们的,你哪怕忘了自己的名字都无所谓,只要你记得自己的学号——201是靠窗上铺的姑娘,201是她的学号尾号。211是门口下铺的姑娘,大家都笑她是211的名,二本的命。“我叫303。”她主动献上自己的尾号,从前她讨厌这样的叫法,但是现在她宁肯被她们这样叫,毕竟作为数字,她和她们之间的区别就没那么大,没那么实质了。有一天她正小声背单词,209拿过她的书,指着字母G问她:“你刚读的什么?”“G啊。”她说。“你们来听听啊,你们快起来听听啊,”209招呼四个同伙起床,“听听她怎么发这个音的,鸡——遮——哎呀妈呀,我的舌头都发不得这个音。”另外四个女生起来了,她问她们:“那你们怎么念?”“巨——!”她们集体拢起小嘴,同口同声。“是你们念得不对吧,明明是G,怎么能读巨呢?”她打开有道词典,输入G,让手机读,英式、美式发音各读了一遍,让她们听。她们支着耳朵听完,集体回答:“对啊,就是巨啊!”她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,又连点了几下手机,“巨——!巨——!巨——!”她们像驴一样高声叫嚣,把手机都带跑偏了,隔壁同学都听到了。那一刻,她觉得她们连长相都很像——长期用同样方式发音的人,五官确实会趋同——她们像一位英雄母亲产下的五胞胎姐妹,带着无与伦比的生物优越性看着她。当晚她给妈妈打电话,因为一点小事情,她哭了。“不要哭,眼泪是最金贵的东西。”妈妈这样告诫她,全不考虑此地的降雨量与空气中水分含量。连续半个多月的小雨摧毁了她,从内部瓦解了她,那终日不绝的沙沙声好像来自体内,无数把绒毛刷子正细细搔弄她的每一处骨头缝,那感觉介于痒、麻、酸、痛之间,已知的语言尚不足以命名这酷刑。越是深夜,那感觉越顽固,她在失眠的夜里死命捶打自己的膝盖,“膝/我体外的心脏/有两颗/隐隐作痛……”她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诗,突然读懂了它。新入职的辅导员中也有几个外地人,她们住在宿舍楼的底楼,更加阴冷潮湿。学校体恤她们,每人发了一台除湿机,她看到了,像个四方水泵,蹲在房间正中,咕咚咕咚地工作,凭空抽出一桶桶水。当晚她试着加入寝室卧谈,提议是否能一起买一台除湿机,或者如果有人不愿意的话,她能自己出钱买一台——只是声音有些吵。“除湿机哈哈哈哈……”214笑得快从上铺跌下来了。作为鬼故事高手,她火速贡献了一个有关除湿机的鬼故事。故事的结尾,永远对小姐被除湿机抽干,变成一具黑硬的僵尸。提议就这样被轻轻略了过去,好像它根本不值一驳。她决定单独行动。之前被辅导员叫去寝室谈话时,她拍下了除湿机的照片。她用照片在网上搜到同款,下了单。她趁寝室没人时拆快递,快递箱扔得远远的,机器藏在床底下(下单前她反复计算过尺寸)。这一个故事因为她的一系列果敢严密的行动而突然加速了。她之前因为失眠从医院开到了十片安眠药,现在还剩五片,她把五片压碎,混入五杯奶茶中,周五晚自习后带回寝室,“一个男生给你们买的,我也不认识。”她说。“哇——!咦——!”她们眼神复杂地齐声起哄,一人一杯接过去(此校有一项传统:如果男生追一个女生,就给女生的室友每人买一杯奶茶,这种性质的奶茶室友是不能拒绝的)。她的想法无非是:别吵醒你们,反正第二天是周末,反正周末你们总是用来睡觉,我只是让你们睡得更踏实更整齐一些,最好一天一夜,好让除湿机首次开机满二十四小时,然后,我们一起看看结果会怎样——没有人会死,没有人变干尸,只是让被褥干爽一些,没人吃亏。我自己掏钱买下这台机器,只求你们接纳它,首次开机后,我保证只在寝室没人时打开它,大家回来了,我就关掉它,免得吵到大家……这个计划最后几乎成功了,她在除湿机嗡嗡嗡的白噪音中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,她来到此地后最大的一觉。她最后被捕完全是因为她的上铺203患有哮喘,安眠药“抑制了人体细胞纤毛的摆动,降低了呼吸频率”(法医语),最后窒息而死。可怜203,本是寝室排名第二的边缘人物,对303的历次嘲笑她虽然都有参与,但每次都是被胁迫,笑声也最小,假以时日,203和303完全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,毕竟她们连尾号都那么像呢。“她和室友不和!她和室友经常很大声地吵架!”隔壁同学纷纷献言,为这起千载难逢的凶案作证。官司打了近三年,303的爸妈提前退休,从海拔三千多米迫降到这里,倾尽家产。他们后来成为线上“云晒被”计划的重要发起者,他们在这个海拔三米的地方度过了余生。
他第一次把尿尿在房间的地板上时,担心尿骚味太大,会挨巴掌,就把一瓶矿泉水倒在尿里,以为这样做才能够让尿淡一些。要很久以后他才明白,这样并没有丝毫减少尿的总量,只会让尿随着水到处流,让尿骚味分布得更均匀。而且,更要命的是,为了这根本等不来的“巴掌”,他白白倒掉了房间里最后一瓶水。倒的时候容易,再喝回来可就难了,因为每一滴水里都掺了尿,掺得很均匀。味道当然很糟,但并不比多年后他第一次喝啤酒时更糟。更何况,“糟”这个词很明显是人为发明的,当没有人为他发明这个词时,他并不觉得有多糟。他是趴在地上,像动物那样拿舌头舔着喝的,这并不太难,稍加练习就可以了。喝完这一地的尿加水,再想喝,就只剩下纯尿。纯尿据说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,所以没问题,可以喝,但不是长久办法,因为喝进肚子以后,很多会通过汗液挥发掉,只有一部分再变成尿,所以只喝尿的话,尿会慢慢的少,不够喝。当然,那时他并没有想那么长久,眼前有的喝就不错了。喝水问题暂时缓解后,他感到饿,扑天盖地的饿,他把屋里所有能塞进嘴里的东西都塞进嘴里。他从床底下、桌子底下、沙发底下、沙发座垫的缝隙里捡到的一些食物残渣,最后连同沙发垫本身,都被他塞进嘴里,他吃掉了几乎一整个沙发。这么多东西帮他撑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。最饿的时候,他忍不住过去拍了几下门,很快放弃,一是因为没有力气,二是因为他知道这道大铁门不听他的,它要开,不拍也会开,它要不开,巴掌拍烂了也不会开。他原地出溜下去,靠在门板上,“我要活下去,我要活下去……”心里其实并没有这样明确成文的愿望,他只是不了解死,如果有人告诉他,死也是一种方案,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——如果他能做到的话。他想起这个房间下面还有一间地下室,他从没下去过,那是另一个应有尽有的世界,散发着另一个世界的独有气息,但是地板上一道门锁住了它,每次他走过那道门时,脚下会踩出不一样的声音,预示着这道门下面有一片不一样的天地。这道木门已经破了一个小洞,他趴在地上,透过那个洞往下看,眼睛凉飕飕的,什么也看不到。他开始动手挖那个洞,指甲全折断,手上一道一道,全是血。无法考证他挖了多久,但是洞越挖越大,终于露出里面的钢筋——这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断的。所幸钢筋空隙够大,他递进两只脚,两条腿,整个身体,直到头被卡住。没人跟他讲过,人类最骄傲的部位是头,头是人身上最大的器官。他的脚没踩到什么,整个身子悬着,就靠头卡在那里。此刻如果有人开门进来,会看到地板上种着一颗脑袋,脑袋蠢蠢欲动。半是主动,半是被身体的重量所迫,他开始双手抓紧钢筋,小心旋转那脑袋,希望找到一个相对较窄的角度。钢筋把他的脸颊和下巴磨出血,他好像在用两把锉刀细细打磨一个肉球,以便磨掉那些多余的突起。他发现这个球以及球身上的突起是有弹性的,给它一个什么样的环境,它就可以长成什么样,从前它之所以这样大,这样无节制,全因为它没受到任何约束。他这样不知研磨了多久,人已半昏死,全靠身体自重在拖拽,慢慢地一只耳朵被磨掉,额头瘪下去,鼻子差不多完全被压进去,变成两个平面的孔。终于,一个全新的脑袋打造成功,扑通一声,他掉下去。他好像被重新生了一遍。他第一次被生出来时,也是被脑袋卡了半天,最后动了刀才出来。他摔疼了,这时才醒过来,想起该哇哇哭两声,旋即又止住。在没有听众的世界里,哭有什么用?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哭过,只是凭着记忆大致哭一下,像是对这个全新世界的嘹亮的宣言。这样一个世界物资极其丰富,他简直像是挖到了一处食矿,一举找齐了终生的食物。食物被装在密封袋里,一袋一袋码在架上,更多的堆在地上,一直堆到屋顶,堆出一个很神气的尖。他躺进食物中,像躺在一堆儿童玩具中,像躺在妈妈的怀抱里,像躺在固体的羊水里。他绝对没预算地吃起来——味道真是鲜美啊,他咯咯咯笑起来。此前他生活在阴冷的人身旁,从没有人教他或是向他示范过笑,他独立发明了笑。这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,重要性不亚于他对食物和水的开采。是的,他还开采出了水,确切地说是一个泉——如果他知道“泉”这个字,他一定会用这个字来形容它。那是一处人工泉,他很快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从泉眼中取水的方法,而泉眼源源不断。他有吃有喝,富足地活了下去。他是这个新世界的发现者与唯一享用者。在被“发现”之前,这样一个世界毫无意义,约等于无。夸张一点说,他就是这一个小宇宙的小上帝,同时也是唯一的臣民。他活得堪称讲究。他甚至学会了将自己的排泄物放进密封袋里,然后封起来,仍旧一袋一袋码在那里。密封袋有的是,他不断地掏空一个袋子,再填满一个袋子,似乎可以一直循环下去。直到有一天,这一切被粗暴地打断:外部世界的人找到了他,不由分说将他拖出来。震惊、困惑、追问、叹服之后,人们争相向他宣布了一系列惊人的发现(用的全是外部世界的语言和逻辑,其中有很多内容要等多年以后他才理解,或者永远没办法理解):他是一个弃儿,他的生母将他锁在房间里,各种迹象说明生母并非有意遗弃他,她可能仅仅是出门扔个垃圾或者买个东西,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。他被遗弃时只有三岁零七个月,被发现时四岁零三个月,他在那间地下室里活了八个月零四天(根据房间里一台电脑的最后一次使用时间推测——人们虽然对未来很无知,却十分精通事后推测)。八个月里他长大了一圈,再不可能钻回地面,他靠地下室里的狗粮获得食物,靠一台除湿机获得水(生母租下这个带地下室的房间,开了一家卖狗粮的网店。地下室用来堆放狗粮,狗粮需要干燥,地下室很潮湿,所以她买了一台除湿机)。还有:他是个女孩,而不是他一直以为的男孩。她——我们现在可以换回正确的称呼了——她全身浮肿,皮肤近乎透明,眼神空明,眼睑闭合不全,歪嘴,独耳,鼻梁塌陷,舌头总伸在外面,畏光,惧声,时时伴有痉挛,牙齿呈黑红色,二十颗乳牙烂掉了十四颗,腿脚细软,不会走路,只会爬,几乎不说话,但是爱笑,咯咯笑。她生父不详,生母至今下落不明。她似乎也没有名字,没有户口,像是被那个地洞孵出来的。这间房子租了一年,无押金,房租已付清,尚有两个月到期,房东和二房东都没见过房客,中介全权代理了出租事宜。中介已辞职半年,一说去了南非,一说去了西藏。房间无窗、无厨、无卫,就只是一个方盒子,大概十几平方,内置一床、一橱、一桌、一沙发、一电脑,电脑仍插着电,联着网(事后人们总说,如果那女娃会上网,可能早就获救了)。地下室是二房东挖的,这样挂牌时便可以说“两房”,多租二三百块。生母失踪后,这间房子与她的唯一联系就只剩下一个:电费。电费每月从生母银行卡上扣除,生母用这种方式远程供养着那台除湿机,每日为女娃产水——简直就是人造乳汁。后来有心人也是循着电费这条线索顺藤摸瓜,找上门来,发现了她,七手八脚将她从地洞里掏出来。这差不多相当于她的第三次出生了,这一次尤其艰难。网友们破例对这起事件感兴趣了小半年,许多善男信女愿做她再生父母,为她捐钱捐物,为她诅咒或痛哭,盼她身心健康起来,每天朝主流人群再近一步。后来还是福利院收养了她,将她养至十八周岁,赐名“福有光”。